第一章 故国万里（一）

　　皇兄进来的时候，我正在慢吞吞地吃着一块十景糕。他看了看我，一把夺下来塞进自己嘴里，毫无皇家风范可言。

　　他说：“怪道国库不丰，想来就是你吃穷的。”

　　娇莺的模样，老牛的饭量——下人们大约是这样私下议论我的。

　　我抹了抹嘴上的渣子，放在唇边的手使我很自然地打了个哈欠。

　　此时日光和暖，正宜睡眠，我睡眼朦胧地等着他说正事。

　　他许久没有说话，许是觉得我屋里的糕点太好吃了，想再拿一块罢？我偏头去看他，却被一只手盖住头顶。

　　“楚国皇帝要迎娶我们的公主。”他的声音像是被糕点渣子呛到一般微哑，又像是日光下某一处飞舞的尘埃。

　　我拨开他的手，仰头望着他，还没等开口，又是一个长长的哈欠，眯了眯眼却挤出些泪来。

　　“为什么是我？”

　　“因为你是顺穆皇后所出的信宜公主，大齐最体面的公主。”

　　我又拿起一块甜软的糕点，此刻再哭哭啼啼也无济于事，于是我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：“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吃穷楚国吧？”

　　然后我们都笑了起来，却都知道这笑里隔了山川楼阁，日后再没有了。

　　“母亲知道了？”

　　他摇了摇头：“我不孝至此，无颜见她。”

　　“皇兄只管着人准备，母亲那边我总是要去的。”

　　“囡囡，”他叫我小名：“让一个女人为国家牺牲，哥哥这皇帝当的无能。”

　　我抖落掉手上的渣子，又冲他摆了摆手：“放眼整个皇室，就我吃得最多，若说到你所谓的牺牲，自然也该是我。”

　　他抬起袖子擦了擦不存在的汗，宽大的袖口在眼睛处却洇湿了些。

　　他走之后许久，我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。大齐的孟春其实没什么看头，我只是在想，楚国的春天会不会比这更加糟糕？

　　站到日上中天，我终于乏了，坐回屋里的妆凳上，看着菱花镜里的人。

　　皇兄说这个人是大齐最体面的公主，可以后呢？以后不过是一个无论活得难看还是死得难看都要沦为笑柄的人罢了。

　　“白梨——”我唤了贴身婢女进来：“我饿了。”

　　“奴婢这就去传膳。”

　　她走的时候合上了门，我便看不到外面的景致，只能望着屋子里的香炉发呆。

　　你看这狻猊口中喷出的白烟形态万千，肖云肖山肖猛兽肖楚腰，实则一拨就散，什么也没有了。

　　我觉得我丰富的人生感悟足可以写成一部书，实打实是个女状元，但人们提起来，一般会说：信宜公主？哦，就是那个很能吃的公主。

　　中午的鲈鱼堪脍做得格外好吃，我慢吞吞的吃完了一面，新来的竹词想给我面前换了其他菜，白梨拦住她，替我将鱼翻了个面，果然我又吃完了另一面。

　　不用看我也知道信宜公主的饭量吓到了新来的小丫头，因为我听到一声短而低的抽气。

　　相比之下白梨就深得我心，她从到我身边的那一日起，就没质疑过我任何事情。她总是听到上半句就知道我接下来想做什么，之于我，她的意义早已不是一个奴婢。

　　用过午膳，白梨问我要不要先午睡一会儿再去母后那里，我摇了摇头。

　　我想让母亲吃个好饭，所以中午不去打扰她。也想让她睡个好觉……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？难道要等到和亲那天才告诉她么。

　　我带着白梨和新来的竹词去了松鹤殿，彼时到了过午，日头正高，而母亲在虔诚地抄写佛经。

　　“母亲，仔细伤了眼睛。”

　　母亲礼佛时不喜欢旁人打扰，即便是我来了，她也只是轻轻看我一眼。

　　那本厚厚的佛经似乎永远也翻不完，我偏过身替她挡住日光：“母亲，我要去楚国和亲了。”

　　那管行云流水的狼毫在宣纸上洇出大片墨迹，母亲也如同未察觉一般，只死死握着笔。良久，她丢开笔，看着被墨污了的佛经，突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。

　　“阿弥陀佛，罪过啊……罪过啊……”她的眼泪很快浸透我才换的春衫，湿凉的触感总在以后多个雨天里想起，随着时光的推移而凉意愈重。

　　我早就料到这种结果，可母亲的压抑的哭声还是让我心脏处传来绵密而尖锐的疼痛。

　　我终于理解皇兄为什么不敢来，还有什么比至亲的眼泪更让人不能面对呢？

　　“大齐统共二十六位公主，断没有让你去和亲的道理！九合——去把皇帝给哀家叫来！”母亲微微松开我，别过头去唤嬷嬷，脸上的泪痕微微泛光。

　　“母亲，与我们和亲的是楚国呀……”

　　她方才的急切突然定住，只有嘴唇微微颤抖。我知道我的话又在她心头戳了一刀。

　　九合嬷嬷一直站在不远处，闻了召唤便立侍母亲身侧，拿出帕子悄悄抹泪。

　　其实回想起来那日真算得上春和景明，尽管没什么好景致，纷扬的杨花终究带来春的气息，而以后我看到这样的光景，耳边便全是断断续续的哭声。

　　母亲自这日起便病倒了，直到我和亲的时候都没有好起来。

－－－－－－题外话－－－－－－

　　小姐姐们眼熟我呀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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